老房子的大记忆

一个冬日的上午,我们走进了粤北连州一个小村子,就如走进了一个考古现场。

进了村口,在层层叠叠的两三层钢筋水泥楼房的一角,我们看到了一片老房子。它们矗立在一座小山的前面,随山坡而建,前面是一大片水田。白墙黑瓦掩映在一片青翠之中,正如一幅水墨山水画。

这些老房子最前面那一间最高大,可以看出原来是一个书院。从远处看,这个房子还相当完整,显示着昔日的气派,但是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发现它已相当破旧了。地面坑坑洼洼,杂草丛生,屋内弥漫着腐烂植物混合着腐朽木头的气息。房顶上到处都是破洞,有几面墙已经倒塌。墙头上,一种不知名的藤蔓垂挂下来。藤上结出了几个网球大的绿色果子。柔软的阳光从房顶射入,把房顶飞檐的弧度投射到因长期雨水冲刷而斑驳的泥墙上。

广东连州破旧的老房子
广东连州破旧的老房子

出了书院,我们拨开一个人高的杂草,沿着已经被杂草完全覆盖的小路来到了一个保存得非常完整的山门前。这个山门用青砖砌成,造型精致小巧,可以看出当年建造时的匠心。门洞是圆弧形,顶端有一个匾额,额上的字已漫漶不清,匾两边各有一个小洞口。

山门里是一条小巷,两边各有一排小房子,早已人去屋空,从窗口看进去,有的还能看到房主人留下的旧物。有的房子则堆满了杂物。其中有一座房子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那是一栋两层的房子,二层有一个圆形的大窗子,这在周围的平房之中显得很突出,显然房子的主人曾经是富有之人。这间房子的外墙焦黑,显然曾经遭遇火灾,只是房子框架保留了下来。

穿过这些房子,在快到另一边的山门时,我们遇到了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她拄着双拐,用好奇的眼神望着我们。她可能是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多陌生人了,显得很高兴,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邀请我们进去参观他的住处。老人的住处非常简陋,但是打扫得很干净。我猜想,老人的子女或者是到城市打工了,或者是搬到新建的现代楼房里去了。老人就成了这个古村唯一的居民,孤独地守护着这些老房子。

我们告别老人,上车离开的时候,我从车后窗看到老人拄着拐杖走到山门来送我们。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陷入了深思。

这些老房子原来是村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空间,跟他们血脉相连。新的文化传入后,他们接受了新的生活理念,建起了“现代化”的楼房。这些老房子就成了让人觉得不顺眼的东西。每个人都争着搬离,只留下老房子在岁月的冲刷下逐渐湮没。

这个村子正是当下中国社会的缩影。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朝着现代化的生活一路狂奔,传统的文化被当成包袱抛于身后。跑着跑着,我们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时,我们想起了那些被我们抛弃了的“包袱”,想回去捡起的时候,发现它们大多数已经消失不见或者破烂不堪了。

中国近年来开始谈“文化复兴”,人们重新认识到传统文化的价值,因此有了文物的认定和保护,有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和传承。很多老房子、古建筑经专家的认定后,被评为不同等级的文物保护单位,从而得到了保护;很多以前被视为“迷信”的习俗被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而登上了大雅之堂。但是还有很多的古建筑依然默默地继续湮没下去,正如我们在连州看到的老房子。

其实,文物与非文物这个分类方法也是值得我们反思的。我们用“文物”来标记那些专家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而那些没有被认定为文物的东西便自动归为“无价值”的一类,遭到了人们的漠视甚至破坏。值得我们深思的是,难道不是“文物”的东西就不用保护了吗?不管是不是列入“文物”行列,这些老房子都是我们社会的记忆载体。我们珍视个人的记忆,因为是记忆塑造了我们自己,告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同样,我们也应珍视社会的记忆,因为它们能告诉我们的社会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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