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纱是岭南地区一种古老的手工织造和染整制作的植物染色面料。它的制作工艺独特,历史悠久,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曾风靡一时。随着时尚的变迁,它也曾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当再次进入时尚界,它那“三蒸九煮十八晒”的繁复工序,那纯天然的染整方法,都让人觉得神秘。人们开始重新喜欢上这种面料。那么,是什么让香云纱具有迷人的魅力呢?它那单纯的色彩后面隐藏了什么让我们心动的东西?就让我们揭开笼罩在香云纱身上的神秘面纱,揭示它的美学内涵。
一、实用之美
香云纱是一种衣料,她首先是一种实用之物,实用就是她的第一美感。一块布料,如果不具有实用价值,那就称不上是美的。
中国汉字的“美”字也透露了古人对于美的最初认识是来自于实用。“美”字的来源,是“羊大为美”。《说文》对美的注释是“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来源于好吃、味美。对古人来说,实用就是一种美。
香云纱得以发明,也是源于人们对实用性的追求。相传人们最早是看到薯莨染过的渔网非常结实从而把薯莨用于染布的。刚开始并没有“过乌”这一道工序,纱绸经过薯莨浸染晾晒后呈赭红色,被称为“红云纱”,由于颜色单调并不是太受欢迎,后来才发展为一面黑色一面赭红色的香云纱。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香云纱也是一种非常实用的衣料。
首先,香云纱穿起来非常凉爽。香云纱具有透气、不贴身、快干等特性,非常适合岭南一带湿热的气候。岭南处于亚热带,夏天非常闷热。如果身上出了汗,汗衫贴在身上让人感觉很难受。香云纱透气的特性让人们穿上去之后感觉非常凉爽,就算是汗湿了也不会粘粘地贴在身上,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相传长期在船上生活的疍民也很喜欢香云纱,因为他们的衣服常常会被水弄湿,但又不能经常换,香云纱快干的特点很适合他们。
香云纱的凉爽特性在莨纱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莨纱是用带有扭眼通花小孔的白坯纱染成的。这些小孔让莨纱更加美观,也更加透气。
此外,香云纱是由真丝织成的,因此非常容易清洗。穿过的香云纱衣服,只要放到清水里轻轻搓揉一下再捞起来就干净了。
由于人类生命的短暂,人类对于结实、耐用的东西往往更加青睐,这是人类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烙进了族群的天性。人类总是不遗余力地寻找更加坚固、更能经受岁月磨砺的物品。而香云纱正是具有这种特质。凡是穿过香云纱的人都会觉得这种衣料非常耐穿。与普通丝绸相比,香云纱的抗拉伸能力提高,耐磨性显著增大。如果穿用过程中能避免撕裂作用,洗涤时不大力揉搓,则香云纱是非常经久耐穿的,民间有“一衣三代”的说法,即大人穿旧了改给小孩穿,小孩长大了再改为枕头、汗巾等物。
香云纱给人的另外一个惊喜就是它的保健功能。由于生产香云纱的两大原材料其一是作为坯绸的丝绸,其二是作为染料的薯莨液,两者都是纯天然的物品,这两种东西都对人类的皮肤有一定的保健作用,因此穿着香云纱对人体也有一定的保健作用。
生产香云纱所采用的真丝绸具有“纤维皇后”、“健康纤维”、“保健纤维”的美称。真丝属于蛋白质纤维,其中含有人体所必须的18种氨基酸,与人体皮肤所含的氨基酸相似,可以帮助人体皮肤维持表面脂肪膜的新陈代谢,帮助皮肤保持滋润、光滑,有人体“第二皮肤”的美称,也有防御有害气体、抵抗有害细菌的作用,而且还能增强体表皮肤的活力,促进皮肤细胞的新陈代谢,同时对某些皮肤病有良好的辅助作用。
真丝绸经过薯莨液的染整变成香云纱后,丝绸纤维吸附了薯莨液,丝绸表面形成了一层涂层,保健功能等到了提升。薯莨本身是一种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块茎,也是一味中药。中医学上称薯莨为“红孩儿”,性微寒、味微苦涩、入口有麻感,功能止血、活血,主治吐血、咳血、崩漏等症,有清热化瘀的功效,还有防霉、除菌、除臭等功效。因此,由薯莨液所染晒的香云纱也秉承了薯莨的某些药用功能。
笔者在成艺晒莨厂进行田野考察时,厂长梁珠曾告诉我们,上海的一家医院曾用他们厂生产的香云纱做成病号服给几十个皮肤搔痒的患者进行治疗,结果表明,无需配合外用药物,单纯使用香云纱就可以起到较好的疗效。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生了褥疮以后,如果采用香云纱做垫单和内衣,不但容易保持患部清洁,还能加快疮口的愈合。这是因为香云纱中所含的单宁不但有收敛的作用,对多种细菌、真菌和微生物有明显的抑制能力,在相同的抑制浓度下,不会影响人体细胞的生长发育。
此外,香云纱的黑色涂层还有防紫外线的作用。香云纱染色所用的薯莨液中含有单宁酸。单宁是一种在紫外线光区有强烈吸收能力的天然物质,加入单宁的防晒化妆品又被称为“紫外线过滤器”,对紫外线的吸收率达98%以上,对日晒皮炎和各种色斑均有明显抵御作用。因此,香云纱中的单宁,不但可以吸收紫外线,厚厚的黑色涂层还可以隔离紫外线,相对坯绸来说,香云纱吸引和隔离紫外线的作用要强得多。
二、质朴之美
近年来,香云纱屡屡登上国际T台,受到时尚界的热捧。国际时尚界陶醉于香云纱具有的东方美感——质朴之美。质朴之美是一种返朴归真的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香云纱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绚丽的色彩,它的质朴之美足以让人倾倒。
为了进一步认识香云纱的质朴之美,让我们回到被称为“群经之首”的《易经》。《易经》是儒家经典,包含了宝贵的美学思想。如《易经》有六个字:“刚健、笃实、辉光”,就代表了我们民族一种很健全的美学思想。《易经》的许多卦,也富有美学的启发,对于后来艺术思想的发展很有影响。其中贲卦讲到了文与质的关系问题,对我们理解香云纱的质朴之美很有启发。
贲卦谈到了平淡素净的美。“上九,白贲,无咎。”贲者饰也,贲本来是斑纹华采,绚烂的美。白贲,则是绚烂又复归于平淡。所以荀爽说:“极饰反素也。”有色达到无色,例如山水花卉画最后都发展到水墨画,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所以《易经》杂卦说:“贲,无色也。”这里也包含了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就是认为要质地本身放光,才是真正的美。自然、朴素的白贲的美才是最高的境界。所谓“刚健、笃实、辉光”,就是这个意思。
香云纱正好符合了“质地本身放光”和“刚健、笃实、辉光”的特点。它具有笃实的黑色,并从黑色中透出微微的闪亮。香云纱的质地本身就具有了自然、朴素的美,因此不需要其他的颜色和花纹去装饰它。
香云纱是朴实的,无论世界如何色彩变幻,它都坚持着自己的本色。它的朴实跟广东人的性格一样,不张扬,但是有自己的内涵。广东人喜欢“闷声发大财”。他们不喜欢过于表现自己,正如莨纱(香云纱)的扭眼通花图案隐藏于黑色之下,乍看之下只有黑色,但当把它迎着光线,就会看到那些精美的缕空图案——胜利花、万字花、九宫格……这些借用于中国传统建筑门窗装饰的图案凝聚了中国人的智慧,显示了中国人的审美意趣。
香云纱的颜色很简单。它只有两种颜色,一面是乌黑发亮的黑色,一面是温暖的赭石色(赤色)。在中国的五行理论中,黑色代表水,赤色代表火,水克火,水火不容,香云纱却将水与火融合到同一块布料上了。这是前人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们不得而知,却能给人一种很协调的感觉。
香云纱的两个面都蕴含丰富的层次和变化。香云纱的黑不是纯粹的黑,而是灵动如水墨画的黑色。中国书画艺术乃“墨”的艺术,中国画虽然也有设色,但是最受推崇的还是水墨山水。“白为万色之母,黑为万色之王”,黑与白构成了中国画的色彩基调与骨架,因此,没有什么比“墨”能够更纯粹的表达中国艺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华夏民族对黑色充满敬畏,这种敬畏中包含对永恒性的思索和向往,也包含着对这一色相自身在斑斓大千世界之中那种潜寄、稳重、深沉、大度的嘉许。香云纱的黑色含蓄、雅致、低调,不招摇,但它是如此美丽,闪烁着丝绸和金属的光泽。
黑色也是一种万能的搭配色,任何颜色都能跟黑色搭配。身着香云纱的衣裳,能完美地衬托出人的肌肤,湿润翠绿的手镯,以及散发着细碎光亮的银饰、金饰,使人显得生动婉约,散发出清雅的古典风情,又不失性感、神秘。
三、自然之美
香云纱是大自然恩赐于人类的艺术品,是人与自然合作的典范,体现了东方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中国艺术的哲学基础,是其他一切思想体系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汉代思想家杨雄说过:“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明代建筑师计成也说过:“虽叨人力,全由天工。” 其中都阐明了中国人关于天人关系的看法,有普通意义。人的创造无天,则没有因凭;天的创造没有人的体会则不成,无法显示其意义。香云纱的生产过程,印证了中国人对天人关系的看法。
香云纱制作所需的一切原料都是大自然所给予的。染制香云纱所用的白坯纱或坯绸都是用蚕丝织成,这是最环保的布料;香云纱染色过程中只需要薯莨、日光、河泥、青草,这些都是大自然中原有的东西,借由人类的智慧成就了精美的香云纱。
香云纱的染色过程虽然是人工控制的,但是整个过程都要靠“天”起作用。晒制过程需要合适的阳光、合适的温度,合适的地面湿度。由于高度依赖于天气,工人们养成了每天晚上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他们把适当的坯布放到适当的阳光下,其他的工作就交给“天”去完成了。他们只是“天”的助手。
香云纱的染色跟化工染色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香云纱的颜色是一层一层染上去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颜色的厚实牢固。工人们用不同浓度的薯莨液一次次浸泡丝绸,又一次次暴晒,绸布的颜色一点一点加深,就像逐渐成熟的水果一样。这些还只是量变,要等到过乌的工序,香云纱才完成质变。过乌的过程充满了神性感,工人们给绸布的一面涂上乌黑细滑的河泥,然后将它们沿长边对折后静置于沙地上。这时,大自然的伟力在静静地发生作用。绸布上附着的薯莨成分单宁与河泥中的铁元素在进行着无法察觉的反应,直至把绸布上的褐变为黑色。十几分钟后,工人们把绸布拿到河里洗掉乌黑的泥土,那是香云纱的“洗礼”。工人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抬着长长的绸布走向河边,接着绸布在工人的手上翻飞,水花四溅。这些情景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原本雪白的丝绸经过“三蒸九煮十八晒”的磨砺,终如凤凰涅槃,获得了重生。从此,它们才拥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香云纱。
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柳宗悦在《工艺之道》中说:“美是自然之美,而非造作之美,并且能够长久保持。正常之美对自然是忠实和顺从的。只有顺从自然者,才能接受自然之爱。”[1]
香云纱的制作同样如此,只有顺从自然才能生产出真正的香云纱。上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个东北的丝绸公司用车从他们的厂运去薯莨、河泥,并且严格按照香云纱的生产流程来生产,但是他们做出来的产品总是没有香云纱应有的光泽。也有的人在实验室里用设备模拟大自然的日照、温度环境,试图摆脱自然的束缚,实现全天候生产香云纱,但是他们生产出来的“香云纱”要么是蓝黑色,要么是没有珍珠般光泽和厚重的黑色涂层,且死板缺乏生机,根本无法达到太阳光晒莨所出来的自然灵动、温暖动人的暧黑色。这跟离开了茅台镇就做不出真正的茅台酒一样。大自然似乎早有安排,只有一方特殊的水土,才能生产出原汁原味的东西。广东南海、番禺、顺德特殊的水土和气候条件才能孕育出这一块神奇的面料。
四、手工之美
香云纱为什么珍贵?因为它完全是手工制作,是工人的手创造了这种美,是工人用汗水浇灌了这朵奇葩。
凡是到晒莨场亲身感受过香云纱的制作过程的人,无不为那种劳动场面所感动。在高温的厂房里,工人们在染池的薯莨汁里反复搓揉绸布,以让绸布充分吸收薯莨汁。不时有薯莨汁从池中溅出,飞到工人们早已斑斑驳驳的衣服上。等到每一寸绸布都吸饱了薯莨汁,工人们把绸布拿到草地上摊开,接受日光的暴晒。这时的地面温度超过50度。工人们汗如雨下,但是他们的动作还是那么结实有力。褐色的绸布在他们的手里翻飞,像一台风格阳刚的舞蹈。绸布晒干后再次用薯莨汁染色,然后再次暴晒。这个过程要反复二三十次。中间还要进行煮绸等操作。
长期辛苦的劳作使工人们掌握了熟练的技术。技术就是经验,在制作时经验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没有技就没有艺。香云纱的制作工艺繁复,要根据天气情况不断调整薯莨汁的浓度,这只能凭师傅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熟练的师傅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浓度的汁液适合目前的工序,这是任何精密的科学仪器都无法做到的。香云纱制作的其他工序同样如此,只有通过长期的训练才能熟练掌握。香云纱通过工人的双手而具有了温情,而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织物。
手工为何受人青睐?正如柳宗悦所言:“是因为自然的作用。之所以说机械伤害了美,是由于抹杀了自然之造化,与手工相比较,任何复杂的机械都是简单的。机械制品之拙劣,在自然面前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标记而已。优秀的工艺才是自然的光荣赞歌。” [2]
五、传统之美
传统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它不仅意味着我们过去的生活,更深层次地涉及到了经验的传承,智慧的延续。很多我们现在看来平常无奇的器物却不知耗费了多少代人的评测与否定。虽然传统带来了规定与束缚,但这规定与束缚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来自失败的考验,来自自然最后的评定。
香云纱中传统中来,凝结了前人的智慧,体现了传统的延续。香云纱的生产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通过前人不断的完善而形成一套成熟的工艺流程。前人的智慧通过代代相传的方式凝结在这个工艺流程之中;前人的审美意趣也记录在香云纱之中。透过香云纱,我们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化的传统之美。
香云纱的工艺流程使我们领略到中国古人对天、地、人关系的认识和处理。他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不断累积经验,逐渐建立起了一套宇宙哲学。他们追求“天时、地利、人和”,天、地、人各有其位,依时而动,因地制宜。
香云纱得以在岭南诞生,是因为这里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合适条件:当地炎热的气候需要一种凉爽、透气的衣物;当地独特的气候条件孕育了桑基鱼塘这种生产方式,使这里成为丝绸产区;适宜的地理条件使薯莨、河泥这些材料得以具备;当地人的务实和聪明使这种全手工的工艺逐渐成熟。就是在这些条件的相互配合下,香云纱才成为岭南文化的一朵奇葩。
香云纱的生产过程中,同样是天、地、人互相配合的过程。天时(日照、温度、湿度)、地利(草地、露水)、人和(师傅的经验、工人的配合)是缺一不可的。中国传统哲学追求和谐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完美体现。
而从香云纱的花纹、质地、颜色中,我们则能感受到传统的审美趣味。香云纱厚重、质朴、内敛这几种特质历来是中国推重的美学主题。厚重、浑朴的审美风尚可以上溯到汉代,尚黑的传统则可以上溯到秦代,内敛则是中国长期推行儒家文化而形成的民族性格。
因此,可以说,香云纱不仅是岭南文化的代表,也是中国文化的代表。现代人对香云纱的喜爱和推崇,既是源自于骨子里的文化血统,也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皈依。
总之,香云纱具有实用、质朴、自然、手工、传统之美。它是社会理念与审美价值的不可思议的调和。在传统社会,香云纱因为透气、凉爽、快干的实用之美获得了人们的青睐;在现代社会,香云纱又因其质朴、内敛、环保的特性受到时尚界的热捧。香云纱顺应了社会的发展,符合了人们的审美价值,因此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力。它的美终将获得越来越多人的赏识。
注释:
[1] 柳宗悦《工艺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
[2] 柳宗悦《工艺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1页。
(本文作者:李伯瑞,佛山市艺术创作院理论研究人员。载《佛山艺文志》2014年第4期(总第12期)。)